我是齐温涵,二十岁。
我娘怀我的时候,村里算命的师傅说是男孩儿,一家人喜出望外,像供祖宗似的捧着娘,一九九六年的冬天,我出生了。
在全家人的期待中产出,再在全家人的厌弃中被丢在了雪地里。
如你们理解的那样,我是个弃婴。
村子里重男轻女思想严重,有孩子被遗弃是常有的事情,娇弱的我被裹在一个薄薄的被单里,扯着嗓子嚎哭。也有不少人听见声音过来看我,可掀开被单发现我是女孩之后,都只是啧啧叹了口气离开。
只怪我娘肚子不争气。
他们都这么说。
住在村西的一个傻子捡到了我,她抱起我的时候我已经哭尽了力气,整个身子都蜷缩在一起,被单冰凉,我在里面瑟瑟发抖。
“哎!娃娃!娃娃!”傻子四处张望着喊,但路过的人都只有冷漠。
她抱着我身子抖得厉害,把我包裹在衣服的最里层,紧紧贴着她的体温,为我取暖。
一直等到了深夜,才带着我回到她脏兮兮的小屋。
我浑身滚烫,她找来已经有些霉味的被子裹在我身上,取了半块干馍馍向我嘴里塞,我本能的吸允,她喜出望外,把我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脸紧紧贴着我的。
一夜啼哭,傻子不知要怎么哄我,只好抱着我敲了王婶隔壁的门。王婶有些厌烦,但见她怀里抱了个孩子,立马警惕的把我抢过去。
傻子指着我,不知所措的重复:“哭……哭……”
“你哪来的娃娃?”王婶看着虚弱的我,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,立马把我抱紧了屋,嘴里不住的嘟囔着:“跟你做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,这大半夜的,闹出个娃娃。”
“捡的。”傻子也跟着进屋。
也正是王婶,我才能从死神手里逃脱,存活下来。
五岁那年,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生母。
那时候我还不大会说话,跟在傻娘身后玩捉迷藏,才从树后面跑出来,就见不远处有个女人叫我。
她的头发整齐的盘起来,看起来很年轻,她冲我招招手,说:“喂,你过来。”
我立马躲在傻娘身后,唯恐她像村里其它人那样,用手指戳我的脑袋,或者粗鲁的推搡我。
她见我不动,便走过来,从口袋里拿出糖递给我。
我很少能吃到糖,即便王婶对我好,我能常吃到热饭,不至于和傻娘一样啃硬馍馍,可糖这东西,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一两颗的。
我黑乎乎的小手在衣服上擦了一把,不敢去抓,她便把糖剥开,放进我嘴里,笑的很温柔。
她问我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我求救一般的看向傻娘,拽了拽她的衣角:“娘……”
王婶叫我丫头,傻娘听了王婶的话,叫我宝宝,村里的其它小孩则叫我没人要的野娃娃。
我没有名字。
傻娘也不懂要给我起名字。
女人眼神有些复杂,那时的我还看不懂,只隐约觉得她好像有些难过,她微微叹了一口气,说:“我给你起了个名字,你肯要吗?”
我不知道名字代表了什么,可还是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。
“你叫温涵,温柔的温,涵养的涵。”
她一脸期待的看着我,我不知她想做些什么,惧怕的躲在傻娘的后面。
但从那一天起,我就有了名字。
晚上王婶来给我送衣服的时候,傻娘断断续续的说了今天下午来的女人的事情,我躲在门背后,悄悄的听。
王婶叹了一口气,看了看女人留下的玩具,说:“造孽啊,她嫁来了这里,孩子是留是走,又怎么由得了她?都是命啊!”
“是命,是命。”傻娘听不懂,跟着重复。
王婶说这句话时的语气,我一直记得。
以至于后来,王婶跪着在我面前求我的时候,我摇了摇头,学着她的语气说了句都是命……
很久以后我才知道,生母是被人拐卖到这村里的,跑了无数次,被打了无数次,最后只得认命的呆在这个闭塞的小山村里。
在我之后,她还给那家人生了个儿子,算是有了点地位,这才敢瞒着家人悄悄来看我。
我从门后出来,跑到王婶面前,叫了她一声“王婶好”,她立马把手里,儿子穿剩下的衣服拿出来给我。
我如获至宝,抱着衣服去房间里试,尽管已经洗的发白,也还是忍不住的欢喜。
我整个童年都是在王婶的救济中度过的。
第二天,我穿着王婶给的“新衣服”出去玩,在一棵大树下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。
她长得真好看,皮肤很白,眉眼弯弯的,精致的鼻子下面嵌着一张小嘴,笑起来牙齿齐齐的。十指纤细,只是常年劳作,有了不少老茧,她的手里正缝着一双小孩子的鞋垫。
我站在远处不敢过去,她见我来了,四下张望,确定没人才冲我招手。
我有些怕,怕她打我,可她没有,她只是握着我的手,给了我一把奶糖,犹豫很久才对我说:“可不可以……叫我一声娘?”
“娘……”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,只知道她对我好,给我糖,我就愿意叫。
除了她和傻娘以外,我还这样叫过王婶,换来的是王婶儿子的一顿毒打。
那个时候王婶就站在旁边揉面,等她儿子打累了才过来把我从地上拉起来,让我不许乱叫。
我不敢出声也不敢点头,因为在我心里,早就把王婶认成了我自己的另一个娘。
“真乖。”那女人应着,眼眶红了一圈。
回家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,傻娘站在门口等我。
不知怎么,我特别不想和傻娘分享那个“娘”给我的糖!
我狠狠的推开她跑进屋里,迅速关上房门并把门扣住,找了个我认为安妥的地方把糖塞进去,藏好了才去开门。
傻娘被我的动作吓住了,愣了半晌才一把抱起我,扒光我的衣服,检查我身上有没有伤。
“你干啥呀!”我气冲冲的穿衣服。
“宝宝,”傻娘从怀里拿出一块不知从哪里来的冰糖,递给我:“吃,宝宝吃,吃。”
这个跟我的奶糖根本没法比!
我摇头:“不要。”
“宝宝,吃……”傻娘说着,一把塞进我的嘴里。
“我不要破烂!”我一口把糖吐了出来,见傻娘弯腰去捡,立马跑过去抓起糖,扔的老远:“不要!”
“宝宝……”傻娘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,呆站在那里,不知怎么才好。
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,又不知怎么开口,理亏的回到屋里关上房门。
门外傻娘在土堆里找了半天,将那颗沾满土的冰糖翻出来,用衣袖擦干净,装进口袋里,嘴里还不住的念着:“宝宝吃,宝宝吃……”
而我趴在窗口上,看着满身灰土和油渍的傻娘一个人在院子里大声傻笑。
之后的每一天,我都去那个地方找生母,她教我识字,“大”,“小”,“米”,“天”,我学会了就回家写给傻娘看。傻娘看着地上歪歪曲曲的字,也拿根树枝在旁边画,她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人,一个圆圈是头,四根竖线是胳膊和腿,她指着说:“宝宝,娘。”
我看着那两个小人,又想起了生母。
心里竟邪恶的想着,就算是我和娘,也不是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娘!
“烦死了!”我扔掉手里的木棍,进屋把自己蒙进被子里。
傻娘则蹲在原地,学着我写的模样写出了一个“天”字。
我就是傻娘的天,是她唯一的依靠。可也正是这个天,把她一次又一次的推向深渊,让她生不如死……
第二天一早,傻娘给了我一个破纸做的风车,我欣喜极了。
用嘴一吹,那风车呼啦啦的转起来。
我一把推开憨笑着的傻娘,冲出门,我要拿去给生母看!
生母还在那棵树下,但和之前不同的是,她的身边坐了不少人。我不敢过去,那些人都打过我,骂过我,说我脏,说我恶心……
可手里的风车“呼啦啦”的转着,我看向生母,她一定也会像傻娘一样,站出来拿着石头,紧紧的护住我,帮我挡下拳头和唾沫的吧。
“哟,这不是小傻子吗?”其中一个妇女拔高了嗓子道。
她也抬起头,看到我的瞬间脸上有些尴尬,别过脸,假装没看到我。
“娘。”我走近她,举起手里的风车,给她看:“你看。”我用力吹了一口气,风车欢快的转起来,“给你。”我说。
“哟,这是叫谁呢?”那个妇女精明的眼珠在我和生母身上来回的打量。
她的脸色很不好看,瞪了我一眼道:“瞎喊什么,谁是你娘?”
“你啊。”我定定的看着她。
游客